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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性之维的“平等”——解读朗西埃《无知的教师》

来源:湖南师范大学新闻网 作者:姚雨凤 发布时间:2022年06月25日 14:29 点击:

摘要:五月风暴的影响以及对工人档案的研究,让朗西埃展开了对平等问题的思索。他将平等聚焦于智力维度,并由此探索知识话语所建构的不平等体系。《无知的教师》一书汇集了他此时对智力平等的思考成果。他以智力平等作为起点,开启了一场理论上的平等之旅,并由此得到了作为出发点的智力平等所带来的三层影响:解放“学生”心智,消解“教师”权威,挑战现有等级秩序。而为了深化其理论的批判性,朗西埃追溯到了西方哲学的源头,批判起历史上的第一位“教师”——柏拉图。

关键词:朗西埃,平等主义,《无知的教师》,柏拉图

引言

“平等”构成了朗西埃理论思想的出发点,是其理论大厦的基石。在《无知的教师》一书中,朗西埃从智性这一维度入手,建构了他的“平等主义”。他选取了一个极其特殊的例子,用以佐证人们智力的平等——18世纪的教育家雅科托和学生都不懂各自的语言,教学无法正常进行。于是雅科托给了每个学生一本双语小说《帖雷马科》,让他们自学,最终学生们出人意料地读懂了小说并且掌握了法语。朗西埃由这一教学案例转入揭示教学制度背后的隐形等级结构:现有的“教师”凭借对知识的“讲解”,维系着一套不平等的社会秩序。而要想打破这种不平等的社会结构,只需把智力上的平等作为出发点。本文尝试从朗西埃思想转折的关键环节——五月风暴中他对老师的反叛、以及他对工人档案的研究——出发,阐释智力平等的缘起;进而通过对《无知的教师》的分析,来说明作为假设的智力平等如何一步步突破不平等的社会秩序;随后聚焦于朗西埃对柏拉图的批判,揭示智力平等理论的历史延伸及其特殊含义;最后从工人阶级的解放角度切入,将智力平等的理论框架落实到现实生活中具体的问题,以此阐释朗西埃理论思想的现实意义。

一、智力平等的背景追溯——朗西埃的思想转折点

1、五月风暴冲击

1968年5月,一场以学生和工人为主体的大规模社会运动——五月风暴,席卷了整个法兰西大地,也影响了一代人的精神状态和人生轨迹。朗西埃就属于这么一代人,他1960年进入巴黎高师学习,是阿尔都塞的得意门生。朗西埃加入了老师阿尔都塞组织的“读《资本论》”小组,并且在研讨会上得到了老师的肯定。然而,随着五月风暴的红色激情逐步扩散到整个法兰西大地,朗西埃在现实生活中接触到了真实的劳动者,并且被他们在社会运动中所体现的革命激情和自主力量所撼动。他的思想也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转而反思起阿尔都塞的科学马克思主义。

由此,朗西埃对阿尔都塞产生了不满:一方面,朗西埃不满于阿尔都塞在革命中的“不作为”。作为老师的阿尔都塞对学生的造反运动保持沉默,却对法国共产党持有保留态度,“在他看来,法国共产党是法国唯一可靠的革命机关,脱离了它,就不可能实现真正的政治变革。”阿尔都塞对革命的消极态度,对党派政治路线的支持,促成了朗西埃对阿尔都塞的背离。另一方面,朗西埃的不满源自阿尔都塞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的内在缺陷——对群众能力根本性的不信任。在与陆兴华的访谈中,朗西埃如是概括他与阿尔都塞的分歧:“他认为科学和党在先,理论和批判在先,而我认为应该相信群众的能力在先。”。朗西埃对阿尔都塞的这一判断有据可依: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立场,强调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却往往忽视了群众的自主性。“通过尊崇结构是一种坚细的本体论常量以及通过将主体性跃斥为本质上是结构的意识形态效果之一,阿尔都塞与他的支持者轻率地低估了群众的反抗能力。”这也是朗西埃批判阿尔都塞的核心所在。

在五月风暴的冲击之下,朗西埃与老师阿尔都塞相决裂,这无疑是朗西埃思想转变的关键环节。他由此开始思考“教师”在社会秩序中所扮演的角色,并且走上了一条背离老师阿尔都塞的道路。

2、工人档案的启发

在五月风暴的激情隐退之后,朗西埃所加入的法国“无产阶级左派”也面临着解散。而组织解散后,朗西埃选择去研究工人阶级的档案,以继承革命的精神遗产。工人阶级,这一边缘人群在五月风暴中充分体现了自身的主体性,给精英知识分子们上了一课。朗西埃因此选择追随他们的步伐,了解他们的精神世界,探寻他们的思想脉络。他“与一些前‘无产阶级左派’的同志创办了《逻辑造反》杂志,并开始研究工人档案,编辑出版了《工人的话语:1830-1851》。”通过对工人书信、日记、诗歌的阅读和研究,朗西埃发现“工人也会在夜晚阅读高雅的文学,进行诗歌创作,他们也拥有文学之梦,他们并非只是迷恋社会分配给他们的大众文化,而是憧憬着高雅的艺术。”那些高雅的文艺作品不单单为知识精英们所享有,工人们也能加以欣赏,他们同为高雅文化的拥趸。而工人阶级从中所体现的这种能力,或许可以称之为“智力”。这一发现,促使着朗西埃以智力为切入点,去思考平等问题。

可以说,朗西埃这一思想转折节点的相关经历,是他智力平等理论的缘起。而他在《无知的教师》中对“教师/学生”“知识分子/工人”关系的探讨也可追溯至此。

二、智力平等的理论之旅——通往解放之路

回到《无知的教师》一书,朗西埃强调,智力的平等是论证的起点,而不是论证的终点;是事情的预设,而不是赖以实现的目标。他指出,“但我们的问题并不是去证明所有智力都是平等的。我们要做的是,去看在这个假设下人能做到什么。为此,我们只需要这个主张是可能的,就是说没有与此相反的真理被证明。”他绕开了对智力平等的证明,而是直接将其作为根本性的前提,进而探究这种平等观念能够促成什么。具体来说,作为出发点的智力平等,在朗西埃看来,将带来三方面的影响:对学生智识的解放,对教师权威的消解,对现有社会秩序的挑战。

1、解放心智

《无知的教师》一书中雅科托和学生的例子足以证实:在以讲解为核心的传统教学模式无法进行的情况下,学生依然能够完成学习,而且学习效果还大幅度提升了。为什么呢?这一教学案例中,讲解固然是缺席的,但真是因为讲解的空缺,因为教师的“无知”,学生的主体性反而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彰显。教学效果也来源于此,来源于学生对自身智性能力的认识。当学生们认识到他们可以不需要教师的讲解、完全靠自己学习时,他们不再对外力有所倚赖,他们的心智也将得到解放,从而通向一条高效之路、自由之路。

此处的“学生”,不仅仅指涉学生这一群体,也囊括了社会上广义的“学生”。他们被认为智力低人一等,有待“教师”的点拨与启蒙。具体来说,他们包含着广泛的工人阶级。在现实生活中,工人阶级,作为体力劳动的从事者,往往会在智识层面受到人们的歧视,位于智力等级的底端。要想改变这种固化的观念,一方面需要对人们的偏见作出有力的反驳,从理论层面证明这只是偏见,而不是事实;另一方面,则需要召唤出工人这一主体,让他们能够意识到自己的能力,迈出自我解放的第一步。为此,朗西埃特意区分了“智力的展现”与“智力的能力”这两个范畴:“智力的展现是不等的,因为意志分配给智力去发现和组合新关系的精力有多有少,但智力的能力是没有层级的。而解放,就是意识到这种天性中的平等,这种意识可以为任何一种历险在知识的领地里开辟道路。因为这里的关键,是敢去历险,不是学得好坏或快慢。”朗西埃强调,智力的能力平等,而智力的展现不等。当然,后者也不是工人的原罪,而是意志的作用,是社会长期塑造的结果。经由朗西埃的这种区分,智力平等的假设成功取得了它的合法性,也发挥出了它的第一层作用:解放“学生”的心智。

2、消解权威

智性平等的假设,一方面凸显了学生的主体位置,佐证了智力平等带来的思想解放;另一方面则撼动了教师的优位感,披露了他们通过讲解获取特权的真相。朗西埃将这种讲解称之为“教师的秘诀”:“教师的秘诀,就在于他知道如何在所教的材料和学生之间找到距离,而这也是学习和理解之间的距离。讲解人所做,就是制造和消除距离,就是在自己的言说中展开和收回距离。”传统的有知教师将自己视为中介、桥梁,横亘在知识与学生之间,实则是想维护自己的等级地位,保持自身作为知识分子的优越感。事情的真相是,“是讲解人需要无能者,而不是后者需要前者。正是讲解人塑造了这样的无能者。”学生并不需要教师这类中介,不需要讲解人的启蒙,而这种对中介、对讲解的需要其实是被教师们塑造出来的。

道出了有知教师获取特权的真相后,朗西埃又试图指明他们所造成的潜在危害。追随旧教师的那批学生,在这种启蒙话语的塑造下,会受到一定程度的“钝化”。他们不再相信自己的能力,放弃了自由探索的机会,一味地畏缩不前、自我设限。

值得注意的是,正如书中的“学生”不单单指向学生群体,在这里,朗西埃所指责的“教师”,也不仅仅是指狭义的学校教师,而是涵盖了众多的社会精英。他们以启蒙者自居,以知识话语、智力等级巩固自己的合法地位,却潜移默化地维护着社会的不平等。朗西埃经由对有知教师的批判,对无知教师的提倡,也达成了对他们的解构。

智力平等的第二站,是对“教师”权威的全然消解。

3、挑战秩序

学生心智的解放,教师权威的消解,必然导致对整个教学制度的质疑。在朗西埃看来,这种以讲解为核心的学校教学制度,正是维持社会不平等结构的重要一环。“解释不单是教育家的钝化武器,也是社会秩序的关键环节。所谓秩序,就是分配地位。而分发地位,就需要作出解释,用虚构和分配维护一种不平等的,而这种不平等,它的理由就只有它自身的存在。”立法者们秘而不宣的手段,就是通过讲解来维系社会秩序,来稳固这不平等的层级关系。

由此,朗西埃从对教学法的探讨走向了对不平等社会结构的论述。进步者们想要通过公共教育来启迪民智,以此来减少社会的不平等。这一做法没有得到朗西埃的支持和肯定,反而招致了他的批评与反对。于朗西埃而言,这种贯穿启蒙原则的做法,有一个先在的预设——智力上的不平等。这一预设已然决定了它的内在困境——通过教育来趋近平等,只会无限地趋于不平等。因此,朗西埃强调:“人只要认同智力不平等的虚构,只要拒绝社会秩序所能容许的唯一一种平等,他就只能从虚构走向虚构,从本体论走向合作组织,谋求融合拥有主权的人民和落后的人民、智力的不平等和权利义务的对等。而公共教育,就是将不平等建构为落后的社会虚构,它将用它的魔力协调所有理性的存在。它的做法,就是用讲解和考试加以管控,并让讲解和考试的范围无限拓展。这样一来,旧教师终将胜利,他得到了工业家制造的新席位和进步者的高尚信条。”也就是说,进步者所提倡的公共教育不仅没有减少不平等,反而稳固了旧教师通过“讲解”维持的等级秩序。知识分子寄希望于教学的“成人教育”方案,是对不平等的默许,它永远无法弥补平等与不平等之间的裂痕,不平等将持续存在。而要想突破这一结构性的不平等,颠覆这种社会等级结构,朗西埃给出了他的药方。他将智力平等作为起点,呼唤我们去相信所有人的智力是平等的。智性平等无需证明,也不必证明,只需要确信。正如朗西埃所说的:“我们只需要去学习在一个不平等的社会里成为互相平等的人,这就是得到解放的含义。”通过这种对智力平等的确信,人们的心灵自然将得到解放,社会等级秩序也因而不复存在了。

伴随着对社会秩序之挑战的形成,朗西埃的智力平等设想也抵达了它的目的地,一场理论层面的智力平等之旅得以完成。

三、智力平等的历史延伸——对柏拉图的批判

如果说,雅科托是朗西埃所提倡的教师范例——他的“无知”使得他只能引导学生自学而不能“讲解”知识,那么,柏拉图则是朗西埃所批评的“教师”范例——他的“有知”使得他能够利用“讲解”来获取权力、进而建构一套等级秩序。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借苏格拉底之口讲述了金银铜铁的神话,以此说明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灵魂成分,也因此适合从事不同的事情。柏拉图由此出发,构建出了一套理想城邦应有的秩序。在这种城邦体制下,“每个人都应该执行一个最适合他自然禀赋的社会功能”,从而实现个人的正义,也延续城邦的正义。然而,朗西埃却为此感到愤懑。他从柏拉图这种人人各司其职式的正义观中嗅出了强制意味,直指柏拉图一手创制的正义话语的虚伪性:“在柏拉图的话里,哲学对工匠加有多么沉重的古老戒规,指定了他们的命运:不能做任何别的事,只做你自己的事,而这件事不是去想些什么,而是只去做那规定着你的存在的事,直到尽头;如果你是鞋匠,你就要去做鞋,让你的孩子也一样做鞋。德尔斐神谕的确说让人认识自己,但不包括你。如果神喜欢开玩笑,在你孩子的心灵里掺入了一点思想的黄金,那么他仍然要交给那黄金的族类、城邦的护卫者,受他们养育而成为他们的同类。”工匠们不能僭越柏拉图所规定的那套等级,背负着沉重的使命。城邦正义得以维持的背后,是作为牺牲品的工匠们。他们映射着《无知的教师》里的“学生”,映射着广大的工人阶级,不仅没有闲暇展开智识层面的思考,也被先在地认为没有能力从事脑力活动。他们是需要从这套不平等秩序中解放出来的主体。而柏拉图,作为是《无知的教师》中传统“教师”的原型,利用哲学话语建构了一套不平等的社会等级。被视为有知“教师”的柏拉图,自然会招来朗西埃的不满。

值得探究的是,哲学家中不乏朗西埃所批判的有知“教师”,为何朗西埃将矛头对准了柏拉图?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柏拉图的“教师”身份,因为他所开创的政治哲学道路跟朗西埃一以贯之的智力平等理论相悖;另一方面,则需要考虑到柏拉图的历史地位——他是西方哲学的源头人物,他是政治哲学的开山鼻祖,他更是历史上第一位有知“教师”。柏拉图作为攻击标靶的意义也在于此。朗西埃由此引入了历史的维度,来深化他对有知“教师”的批判——仅仅批判自己的老师阿尔都塞,批判同时代的知识分子是不够的,唯有将批判的对象延伸到历史的源头,才更显其智力平等理论的颠覆性。

通过对柏拉图的批判,朗西埃实现了双重目的。一方面,他为自己强烈反对的“教师”找到了代言人——柏拉图乃是可资利用的极佳反例;另一方面,借由柏拉图是首位“教师”这一特殊身份,朗西埃为自己的理论找到了历史根基。从历史的根部出发,智力平等对现有等级秩序的挑战,更显其理论力度。

结语——智力平等的意义

雷蒙·威廉斯曾在《文化与社会》中提到,“事实上没有所谓的群众:有的只是把人视为群众的观察方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朗西埃的智力平等理论或许想要说明:没有所谓的智力低下的人,有的只是把人视为智力低下的思维方式。而智力平等的理论意义,恰恰在于它的现实张力。一方面,它能够引导那些被轻视的边缘劳动者认识到自己的主体性,认识到自己有充分的自我启蒙能力,正如朗西埃所说:“启发那些自认智力低劣的人,带他们走出陷身的泥沼:他们陷身之处不是无知,而是对自己的轻视,是理性存在的自以为是的轻视。”另一方面,朗西埃对智力平等的一再强调,对劳动者主体性的凸显,或许能促使主流话语正视其文化创造能力,让那些原本“不可见”的工人群体浮出文化地表。通过研究工人的档案资料,朗西埃发现,工人阶级本身就有着不可忽视的文化能动性,他们同样能欣赏精英文化,也能创造独特的文化形式。朗西埃这一理论思索确实有其现实依据,以北京工友之家为例,“它有自己独特的文化实体(乐队、博物馆、剧场、图书馆、同心互惠公益商店、同心学校),而且能组织工友以集体方式庆祝或欢度各个法定节日(从打工春晚、元宵节、三八妇女节、五一劳动节、六一儿童节到国庆节、中秋节、元旦等)。”工人们的文化实践能力,是值得肯定的,它应当被看见、被纳入社会主流视野之内。至此,工人主体的形成和社会话语的承认,将共同推动着工人们走向自我解放。

回到当下,农民工读海德格尔所引发的巨大争议,证实了我们文化上的一层割裂。海德格尔,意味着高雅的哲学,是精英文化的代名词;而农民工,代表着社会的底层,是主流文化之下的失语者。然而,用朗西埃的理论观点来看,这种文化上的二元对立其实并不存在。朗西埃认为,“被解放的工人,他们自己就不再想要工人的文化。他们要做的是人人也都想要做的文化和艺术。他们也想有一般而言的文化”。高雅文化不应为知识分子们所独享,农民工也有能力去欣赏、去继承,他们都有着同等的智力。

当我们感慨“寒门难出贵子”、阶层日益固化的社会现状时,突围的关键或许在于——怎么让寒门子弟相信自己的主体性,怎么让农民工相信自己的智识能力,从而打破这种文化上的等级观念。朗西埃的智力平等理论,在此为我们提供了一笔可供参照的思想资源:从工人自身出发,从每个个体出发,去相信智力上的平等,在一种更为良性的社会关系中促成工人新主体的形成与生长,进而实现其自我解放。

编辑:侯轶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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